
魯迅文學獎獲得者周濤先生的首部長篇小說《西行記》,是一本揭開塵封往事、展現一代人南疆記憶的書。
小說的寫作背景始于1972年春天,大學生姬書藤因父親的歷史問題和摯友哈皮被分配到喀什,遇見了王鐮、魚姍姍、屈銘和程墻等青年。經過一番波折后,姬書藤謀得了一個機關秘書的職位,并憑借著自身的獨特氣質獲得了老紅軍之女莊延的芳心。8年的機關生活沒有消磨掉姬書藤身上的文人意氣,其出色的寫作能力受到編輯文遠之的賞識,在故事的最后,姬書藤又重新回到了繁華的烏魯木齊。
雖然小說的時間跨度只有8年,它卻包含了歷史的拐點,同時也成為深受這段歷史影響的一代人生命里最難以忘懷的崢嶸歲月。姬書藤從南疆回到烏魯木齊時,在機艙的舷梯上和弟弟姬書巖的一段對話令人印象深刻。姬書巖說:“哥,我咋看你站在舷梯上的樣子像做夢一樣。”姬書藤回答:“一場大夢,做了8年。”確實,對那一代人而言,“夢”是對那段歲月最準確的詮釋,因為只有夢是變幻莫測的,只有夢會突然將你甩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境地,只有夢會讓你醒來后還心有余悸。在那樣的時代格局里,須臾之間白云蒼狗,老辣如屈銘尚不能看清時局的走向,而對姬書藤、哈皮、王鐮、陳小檸這些初出茅廬的青年而言,他們的迷惘、困惑、悲愴都已濃縮成一個時代的符號。而周濤將這些訊息全部傳達給了讀者,高度還原了當時的歷史情境和社會氛圍,使作品呈現出磅礴宏大的格調。
小說的主人公姬書藤是一個值得剖析的人物。當這個人物最初出現在我的視野中,給我的感覺非常平淡,他不如程墻和哈皮那樣生猛有力,也不如成志敏那樣圓滑老到,唯一能吸引人的就是他身上縈繞著的文人氣質。看到姬書藤在仕途上的表現以及他的心路歷程,我又為他的幼稚而感到一絲失望。但隨著閱讀的深入,我越來越發現姬書藤身上的動人之處,剝離他身上軟弱的外殼,裸露出的其實是堅硬的內心。在批判屈銘的大會上,姬書藤放棄了升遷的好時機,始終不肯作為代表走到這位昔日老友的對立面予以批判。在時代的滾滾洪流里,多少人為了一己之利置良心于不顧,而像姬書藤這樣一個看似怯弱的小知識分子卻能夠憑借個人的意志不被潮流堙沒,所展現出的是風骨。
書中形形色色的配角,各有出彩之處。屈銘和文遠之雖然自身缺乏足夠的寫作天賦,但他們對文學始終抱有一腔熱愛,也正是因為這份對文學的追求,他們能夠拋開身外負累和姬書藤走在一起。姬書藤的妻子莊延也是貫穿作品的主要人物,如果說姬書藤是一個有理想主義情懷的人,那莊延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現實主義者。姬書藤用困惑的雙眼打量世界,莊延則伸出自己的雙手丈量生活,她不倚仗家庭背景,也不糾結政治時局,將全部的智慧應用于當下的生活,將小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條。除此之外,還有精干圓滑的成志敏、懂得變通的哈皮、有遠見的陳小檸、有文人氣質的王鐮等等也都在小說中綻放出光芒。正因有了這些配角的參與,整部小說能夠更加全面地反映特定歷史環境下一代人的生活面貌,也大大增強了小說的可讀性。
很多反映20世紀70年代人民生活的作品都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種反思意識,因為作品中的主人公往往是作家真實人生的投射。當我知曉本部作品是周濤先生以自己的真實生活經歷打底創作時,我便竭力想要在作品中發現這種反思意識。但在閱讀的過程中,我驚訝地發現作品中所有的反思給人的感覺并非是尖銳的,而是圓融的,它有反思的底色,但卻沒有反思的鋒芒。我想,應該是人最本能、最純粹的善意與溫情,這些在特殊年代里彌足珍貴的東西為艱難的境遇鍍上了一層柔光。作品中的人物即使都在不能自主的命途中忍受著不一樣的煎熬,苦行于不一樣的軌道,時而攜手同行,時而背道而馳,但他們的人格大多是健全的,他們的良心也尚未被湮滅。主人公姬書藤在這動蕩的8年時光里嘗遍人生的酸甜苦辣,好在生活中只要有“酸”和“苦”,就必然會有“甜”——這些“甜”是妻子莊延從始至終的陪伴,是他與程墻之間的惺惺相惜、與文遠之之間的高山流水,是他自己從未消失的文學追求。
竊以為,史詩級的作品必然要用超常的敘述功底來做支撐。在本書中,讀者可以很鮮明地感受到周濤先生文字的流暢感,那是一種渾然天成、不需雕琢的語言風格,它并非是對生活有板有眼的描繪,而是對生活真實的刻錄。正是因為這些文字都是建立在作者的真實生活基礎之上,所以這些文字是有根源、有脈絡的,它如土地一般堅實厚重,卻因為融合了作者的奧妙思想而得以恣意生長,給人以鮮明的思維沖撞。
石頭是怎樣成長的?被激流不斷打磨,洗褪原本的粗糲與尖銳,打破最初自我的模樣。但石頭身上也總有那么一些東西是激流永遠無法帶走的,以至40多年后的我們,重新回望這些灘上“石頭”,依然能被他們身上的那種可貴的力量所感動。